11/01/2005

屎事(譯文)

她十八歲。在認識她六個月後,她的父母邀我到她家吃晚餐。我四十四歲,驚訝地發現自己與她父親同年。她父親是個教授,雖小有成就,但說實在也沒什麼了不起。現在他正盯著我看,或者,應該說在審察我。我暗自想著,這個女孩或女人永遠是他的女兒,但就現在而言,她是我的愛人。

兩個和她一樣美麗的妹妹也坐在餐桌旁,喜歡竊竊私語,尤其每當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時。她的母親是個老師,正將一條柔軟的粉紅色鱒魚放在桌子上。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,是的,這就是人生,這就是他們所謂快樂的人生,既然他們已經邀請了我,我何不放輕鬆享受這一切。

但這是怎樣,每當我覺得舒適的時候,就必定想拉屎,何況現在這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非比尋常,不但已經有兩天連半顆乾燥的藥丸都沒吞,還穿著較好的衣服坐在這裡,和一個我必須交往的家庭處在一起。

他們都是好人,就是有點太過嚴厲。偏偏伴隨我的就是各種缺陷—我的年紀、沒有工作,且永遠待業,及我的……嗜好。其實我很樂意全盤托出:失敗就是我的職業,且經過長年的練習,我在這一行已經相當成功。但這些事情除非從自己口中洩漏出去,否則今晚我不會說出來。

其實到達這裡之前,我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,只為了去喝兩杯,否則我根本不能夠穿過愛人的家門,還一邊小口啜飲著酒,一邊和其他人毫無生趣地討論最新的電影,而且我的手沒有抖,我的女孩則在桌子另一頭溫暖地對著我笑,激勵著我。你瞧,一切都很正常,除了肚子痛以外,哦!幹!還越來越痛!當你急著要好好拉上一把時,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感受。但我不會為此苦惱,我會去拉個屎,感覺好點後,開始享用晚餐。

我問了她其中一個妹妹廁所在哪裡,她親切地指向一扇門。感謝老天,它必定是離我最近的,雖然我彎下一點腰穿過房間,但她的家人應該不會以為我是個駝子。

坐在馬桶上,我猛然想到他們會聽見每一次水濺起來的聲音,但太遲了,那結瘤狀的小頭已經被推了出來,像一朵花降臨地球,我甚至還沒用力,又粗又長的程度,讓我可以明顯感受到那一條在我腸子間柔和的動作,這感覺就像一直在等待一個所有事情都塵埃若定的時刻,宛若愛情。我閉上眼睛享受著這釋放的感覺,彷彿行屍走肉般的日子滑落至它水作的墳墓。

結束後,我無法阻止自己往下看(就連皇后也會這麼做),屎塊完整無缺,像茄子那樣寬,也略呈紫色。我注意到上面有蘿蔔塊狀的斑點,我靠近一點看,哦,不,我現在想起來了,那應該是馬鈴薯,也是我近二十四小時內吃的唯一東西。

沖了馬桶,我在鏡子前檢查自己的樣子,在眼睛上方有一道刀疤,胸前則有一塊瘀青,現在的我顯得既疲憊又灰暗。但我刮了鬍子,且跟平常一樣感覺挺好,臉上仍然掛著男孩般不會傷人的笑容。等著我的是一個愛著我的女孩,也是許多女孩中的最後一個,我希望她能帶給我信心的共振。

我的手擱在門把上,往下一瞥,看到屎塊的船首正在拐彎,哦!不!它又浮出水面了!為了看清楚,我彎下腰,只能說這是我看過最大的大便之一。沖水的傾盆大雨清洗了它,毫無疑問地,這塊屎展現了它的精緻、斑點及鑲紋,就像幅馬賽克的畫,或許是個歷史場景的描繪,在大便裡頭,我可以清楚看見有一些大人物正爭吵著撲向彼此,那些臉我確定我曾經看過,我還可以看到一些字,只可惜手邊沒有眼鏡。

我應該把這塊屎照起來,要是我有買相機,要是我曾經擁有過相機。但現在我不能光龜在這裡,鱒魚必定要冷掉了,而且他們那麼有禮貌,鐵定不肯在我回去前就開始用餐。問題在於,那塊屎正在馬桶裡載沈載浮。

我等著馬桶的儲水槽重新裝滿,每一滴水聲都像是永恆那麼久,每個時分彷彿都拉長了,外頭則傳來愛人的家人竊竊私語的聲音,但我不能放任那艘潛水艇在那邊,讓她母親進來看到它搖搖晃晃。她知道我一直在接受治療,且可以看出我又喝了酒。我一直遵照她們說的,注意我喝的量,但就是無法停止,而她將會把她女兒帶到一旁,然後……

從過去到現在我都一直為我的小女孩注射,「多麼可愛的吸毒方式。」她甜美地對我說,她想要嘗試任何東西,我既不和她爭吵但也不會鼓勵她,然而,她是個意志堅決的小金髮親親,且對她的朋友而言,這既時髦又刺激,我可以察覺到,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成為一條毒蟲。

我花了很多時間找出藥學上最棒的東西給她。已經五年了,我都和她一起服用以確保她不會出錯,除了當她前男友追上我們,將我拽到門口,並朝我臉上吐口水,只因為我讓她墮落。的確,她蹺課是為了跟我在一起,我們在肯辛頓市場(Kensington Market)及雀兒喜區(Chelsea)吸毒,我向她解釋著流行及音樂的歷史。我知道我要她聽的唱片、我給她看的書、我曾經玩的樂團,我告訴她的創意人士,我們擁有的深談,以上這些都和她在學校聽到的,一樣寶貴。

終於,我又沖了水。

像她這樣的女孩們…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剝削利用,而別人就是這樣對待她們。但我給她們時間及鼓勵。我的經驗告訴我,是的,父母可以是多麼吹毛求疵及小心眼,而我說試吧,我說去阿,去嘗試任何東西,而我則可以作為她們關心的對象。想到就傷心,在她踏入我無法進入的充滿吸引力的世界,棄我而去之前,或許我還有兩年的時間可以和她在一起。

我只祈禱她不會拉起她的袖子,想像著她的朋友被那些吉祥物—自我施打的經驗之疤所震撼,那些女孩奉獻於真理,而且喜歡向她們父母展現她們可以多麼離經叛道。

我靠近門邊,水很乾淨,而我想像那塊屎正游向拉姆斯蓋特(Ramsgate),但,不!不!別往下看!那是什麼碗糕?褐色的轟炸機必定厭惡著開闊的大海。那龐大的屎塊哪兒也沒去,連帶我也不能移動我的腳步,兩者形成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。我再沖了一次水,然後等待,但它就是駛不離港口,我該怎麼做,這是關鍵的時刻,所有我的日子全都聚合在此,我渾身顫抖著,淌著汗,但我還沒認輸。

我捲起義大利西裝的袖子,這是件老西裝了,也是我最好的一件外套,我沒有太多衣服,穿的都是別人給我的,或是在我落腳的地方找到的,要不就是我偷的。

你知道嘛,我內心也在痛哭流涕,但除了將手探進馬桶內,穿過尿水似的水坑,我還能怎麼辦,哦,對,烏,漆,抹,黑,我在水裡摸了一陣子,直到手指插入那塊屎,爛泥四濺地握住他,再猛地拉出水面。曾經有一下子,它看起來似乎有了生命,像隻魚般地扭動身體。

本能告訴我要冷靜,尋找浴室裡可以洗掉它的地方,但就是找不著,都會噴得到處都是,我可不想讓她家人以為我在搞什麼骯髒的抗議舉動。

現在他們應該開始用餐了,那我杵在這裡,外加手裡握著一大塊屎,到底是在幹什麼?而且不只這樣,我的手指似乎已經黏上了那塊屎,每一吋皮膚都被掩沒,手變成褐色的,我一定吃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,因為我的指甲跟手掌心都變成了滷汁的顏色。

我的愛人,她溫和又可愛,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,她都是個堅持己見的女孩,她堅持要嘗試其它的毒品,然後我們像孩子般地在午後玩耍,作各式裝扮且發明各種角色,直到我的羅盤不再指向真實世界。我是她測試世界極限時的助理,她到底能夠走得多遠,還能即時回家喝個下午茶?我必須試試,並持續進行,因為她是我的慰藉。因為有她,我又活了過來,但一切都太快又太突然。

最後,為了清理一切,為了過她的生活,她將離開我;或者說,為了給她機會,我必須離開她。雖然我曾夢想過結婚,及哄寶寶上床這檔事,但已經有人告訴我,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已太遲。事情變得太遲是那樣迅雷不及掩耳,人們都還來不及習慣呢。

我瞥了一眼手中的屎塊,注意到在它絲絨狀的頭部有小小的牙齒,和一個張開的小嘴巴,它正對著我笑,哦!不!它正微笑著!而且那是什麼?他正對我眨眼示意!他另一面的東西又是什麼?一個像尾巴的東西,它正在移動,對!它正在動!而且,天阿!它正想要說些什麼,它要說話,不,不,我認為它想要唱歌!雖然曾聽有人說過,真理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發現,而塵垢組成的世界可能會派遣奇特的信差對我們說話,但在我生命中,現在這一節骨眼上最不想要的東西,就是一塊會唱歌的屎。

我想要將這塊屎摔回水中,將它埋在馬桶底下,然後跑出這間廁所,但當她媽媽進來這間廁所,我正狼吞虎嚥那條鱒魚,然後,當她脫下內褲,我將開始擔心埋伏在馬桶內的那塊屎,或許就在唱完一首挖苦人的小調後,會像條水虎魚般地躍起,黏在她陰部上,然後她對我就會有我不想要的印象。

但我不會再去細想這些了,我要有建設性地找出哪裡可以雖然它明亮的眼睛正閃閃發光,它的嘴巴正在動,而且它已經長出魚鱗,就在下方……唔!不要再想了!而那又是什麼!小翅膀……

我抓起廁紙捲筒,拉出一哩長的衛生紙,開始包起屎來,一圈又一圈,讓那些眼睛永遠不再看著我,也不會再那樣對我笑。但就算罩著一層衛生紙,我還是可以感覺它溫溫的,而且越來越溫暖,溫暖的像生命一樣,且還名符其實地產生脈動,並發出強烈臭味。我絕望地在廁所裡尋找可以塞進這塊屎的地方,像一根水管,或書的後面,但它將發臭,而且我知道,如果它開始移動,它可能會出現在這間屋子內任何一個地方。

有人敲打我的門,我聽到愛人的聲音,我差點脫口而出「哦!愛人!我的愛!」但我聽到其他不太親切且提高分貝的聲音。外頭發生了爭吵,有人正轉著門把,另外一個人則踢著門,他們正試著衝進來!

我要將這塊屎扔出窗外!我先將屎放在窗檯上,用雙手拉起窗扉,突然間,我被天空鎮住了。當我還是個小男孩,我會躺著仰望天上的雲朵;當我正值青春期,曾發誓等未來較不忙碌,我會一直凝視著天空,直到它的美麗轉化成我的靈魂,就像那些我曾想要學習的甜蜜畫作,沐浴在顏料各式的顏色及質感當中;我曾想要在其中散步、遊蕩的城市;我曾渴望毫無目標的對話,及擁有既具建設性又能漫無目的的某一天。

風吹著我的臉,也吹起了我,讓我差點掉下樓,但我支撐住,也順手扔出了那一塊屎,就像隻溫暖的鴿子,屎鳥飛進天空中,越飛越高,越飛越遠。

我在洗臉槽洗了手,再沖了一次馬桶,然後轉身回到現實生活,繼續、繼續,人都要繼續過活,儘管,所有事情存在的理由及如何進行,我通通不知道。


後記:

這篇原名〈The Tale of the Turd〉的小故事,收錄在英國作家Hanif Kureishi於1997年出版的短篇故事集《Love in a Blue Time》裡。

大學某一年的國際書展,看到封面漂亮,書名又簡單,就掏錢買下這本書,結果一直擱在書架上任它發黃掉頁,直到最近實在閒得發慌,才又翻出來看。

不看則已,看了其中幾篇故事,就深深愛上Kureishi寫作的調調,讓我聯想到《Vera Drake》的導演Mike Leigh,兩人的作品大都由中下階層人們的日常生活瑣事所構成,描繪出他們的沮喪與憤怒,生動到作為讀者的我都能感同身受。而〈The Tale of the Turd〉這一篇是本書中我最喜愛的作品,真沒想到大個便,也可以寫成這麼精彩的故事,所以儘管國內已經有了中文譯本,還是花了一點時間,翻譯出來和大家分享。

最後,雖然這麼說有些殘忍,總覺得Kureishi的故事及Leigh的電影,對我而言,有一種安慰治療的功效,因為看到別人的不幸,我才能察覺到自己的幸福;看到別人過得悽慘,才驚覺自己原來過得還不賴;「別人的失敗,就是我的快樂。」很抱歉喔!我就是以這樣邪惡又可悲的姿態存在著。

6 則留言:

weirdtramp 提到...

沒問題,請盡量用。

不過,有些句子的意思,其實我並不是很清楚,只是照著自己的想法翻出來,所以還是盡量找原文書來看囉,原汁原味畢竟比較過癮。

匿名 提到...

翻的好讚喔,我很少看到經過翻譯之後,用詞還很漂亮的
每次我看外國小說(當然是翻譯成中文的)都看得很痛苦,越大本的越痛苦,總覺得那些翻譯的人國文大概不好,句子超級不通順的,有時候都看不懂他們在寫什麼。
你真的可以去當翻譯了啦

我也要來引用一下

thend 提到...

picky一下

儘管

然後讀一篇有關大便的小說的翻譯
譯者說要去讀原文
比較原汁原味

還 滿 有味道的

weirdtramp 提到...


其實我的翻譯應該還算蠻忠於原作的,所以原作的用字遣詞本來就很漂亮囉。

哈,至於外國小說翻得不通順,最近看洪小姐的工作情況,覺得可能是國內出版社規劃一本書出版所需的時間都太短促的關係。

所以,依我的速度,當翻譯可能沒兩三下就被炒魷魚,餓死街頭吧。

thend
謝謝指正啦。

希望這味道不會太濃太嗆,讓你吃不下飯,尤其在享用咖哩的時候......

匿名 提到...

Bravo!Thanks~!

weirdtramp 提到...

no problem:)